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●卷四

诗有出韵者,纪晓岚谓之奸韵,或谓之犯韵。顾古人有故为落韵者,《鉴诫录》载李如实落韵诗云:“路旁伤羸牛,羸牛身已老。两眼不能开,四蹄行欲倒。牛曾少壮时,岁岁耕田早。耕郁春秋田,驾车长安道。今日领头穿,无人饲水草。喘也不能喘,问也没人间。”又曰:“炎蒸不可度,执尔生凉风。在物成非器,于人还有功。殷勤九夏内,寂寞三秋中。想事应有语,弃我如秋扇。”两诗末韵皆戏笔,不意五代时人有此风气。

元代帝王少能诗,惟传文宗律句云:“两三点雨不成水,六七个星犹在天。”考五代时卢延让句云:“两三条电欲为雨,七八个星犹在天。”当时号虞诗为容易格,意元帝亦惟习此容易者。

唐人一字至七字诗,作者甚粟。今姑录元微之一首,将以为戒,非取之也。“茶。香叶,嫩芽。慕诗客,爱僧家。碾雕白玉,罗织红砂。铫煎黄蕊色,宛转麴尘花。夜后邀陪明月,晨前命对朝霞。洗尽古今人不倦,将知醉后岂堪夸。”又有一言至十五言诗,惟见杜光庭《道德》、《古今》二首,尤为俗谬。今亦录一,以资笑噱。“道,德。清虚,玄默。牛帝先,为圣则。听之不闻,搏之不得。至德本无为,人中多自惑。在洗心而息虑,亦知白而守黑。百姓日用而不知,上七勤行而必克。既鼓铸于乾坤品物,信充仞于乎东西南北。三星高拱兮任以自然,五帝垂衣兮修之不忒。以心体之者为四海之主,以身弯之者为万夫之特。有皓齿青娥者为伐性之斧,蕴奇谋广智者为盗国之贼。曾未若轩后顺风兮清静自化,曾未若皋陶迈种兮温恭允塞。故可以越圆清方浊兮不始不终,何止乎居九流五常兮理家理国。岂不闻乎天地于道德也无以清宁,岂不闻乎天地于道德也有逾绳墨。语不云乎仲尼有言‘朝闻道夕死可矣’,所以垂万古历百王不敢离之于顷刻。”

“君家何处住?妾住在横塘。停船暂借问,或恐是同乡。”“家临九江水,来去九江侧。同是长干人,生小不相识。”二诗作一问一答之势,久推佳胜。余见荆公《唐百家诗选》,崔颢作《江南曲》二首,则另取后一首云:“下渚多风浪,连舟欲渐稀。那能不相待,独自逆潮归。”更觉超妙。盖崔诗本三首,取者各不同耳。

《齐东野语》:《文选》不收《兰亭序》,亦前辈选诗不入李杜之意,识者试评之。按公谨所谓前辈,当指荆公。(公谨家藏四万余卷,可谓富矣。)

《蹇斋琐缀录》载明仁宗《和曾子棨象奕诗》云:“二国争强各用兵,摆成队伍定输赢。马行曲路当先进,将守深宫戒远征。乘险出车收败卒,隔河飞炮下重城。等闲识得军情事,一著功成见太平。”象棋之法,可谓显明。考梁武帝《棋赋》似开象棋之允,若《艺文类聚》七十四,北周王褒《象戏经序》所言天文、地理、阴阳、时序之类,则非棋矣。《琐缀录》为尹直撰,诋白沙康斋疑其过实,《明史》即持此谕。

《齐东野语》载一诗:“花竹幽窗午梦长,此中与世暂相忘。华山处士如相见,不觅仙方觅睡方。”蔡季通有睡诀云:“睡侧而屈,觉正而伸。早晚以时,先睡心,后睡眼。”按:睡之有方,诚所宜觅。然惟不觅者,方善睡耳。

(楚辞)用“些”,音苏个反。沈括《梦溪笔谈》云:“即梵语萨啭诃三字合言之也。”按:存中此说疑误。“些”与只、止、兮、而,皆语尾也。周入安得有梵音?

和凝作艳词一编,名《香奁集》,嫁名韩偓,沈存中痛诋其奸。余初疑致尧为人,不似作香奁诗者,得存中说而恍然。

伯膏作《爨碑》七古,仿昌黎《石鼓》、升庵《禹碑》之长。“七尺二寸生铁立,一千余字光陆离。波磔点画何峭奥,隶非汉体篆非斯”,此数语最有光焰。

边华泉五绝:“庭下何所有?有萱复有芋。自间秋雨声,不爱芭蕉树。”王弇州云:“芭蕉岂可言树?不如改‘自怜秋雨声,不爱芭蕉色’,或‘自怜秋雨滴,不复种芭蕉’。”朱竹垞云:“《维摩经》是‘身如芭蕉树’,芭蕉未尝不可言树矣。”余观《艺文类聚》八十七引晋卞承之《甘蕉赞》云:“扶疏似树,质则非木。高舒垂荫,异秀延瞩。厥实惟甘,味之无足。”夫曰似树,曰非木,是蕉实非树也,非树安可言树哉?竹垞之学过于弇州,论蕉似弇州为胜,特亦不必改华泉之诗耳。

臞仙藏滇先正书画甚多,余曰:“君可作《滇南书画录》,金碧山川,当为生色。滇中不可少之书也。”癯仙藏担当自书《山居》诗一幅云:“夕阳倒挂晚风凉,一股松阴百丈长。只许山僧来作枕,不容天地使人忙。”又陈卧庐自题《画梅》诗云:“岁寒然后见生平,冒雪干霜独守贞。花比温公簪者好,气同赵轨水之清。锦春桃李承风茂,官样文章照日明。玉质得于天本厚,殊他弱质饮香名。”卧庐名达,宜良人,一号雉山,工擘窠书。此诗乃赠寄庵者,其工远逊于担公也。癯仙属余题为五古诗,应之云:“癯仙性爱梅,尤爱滇先儒。告我获奇珍,梅画出卧庐。我知卧庐好,擘窠工大书。今见卧庐画,画与书无殊。墨花黑一丈,花腴干则枯。将毋龙泉梅,化身有龙雏。昔为寄庵奇,今归癯仙癯。灵物惯能飞,问君箧何如?”

晋宁李广文承祜,诗功颇深,著《怡云诗钞》三卷。五律较佳,槎丫粗犷,亦时有之。《盘龙寺》句云:“福地千年留寺在,昆池百里抱山来。”《母忌日》句云:“仰天不改青,望云不改白。虽然敝庐在,隔断母颜色。”数语颇饶深致。

筱园在常德《寄内》落句云:“为报香闺休忆我,新春八日到辰溪。”怀若曰:“诗味永矣。”向湖《哭五塘》落句云:“偏怜照颜月,留影故檐端。”筱帆云:“诗味隽矣。”

先君忌日三十年,不胜悲感。静检手泽,得家谱读之,有族叔祖德公丙戌上元留别先君句云:“十载一携手,依依留看灯。”友爱情深,谨录于此。

稗官者流谓曹操兵败赤壁,走华容道脱险而出,见《三国演义》。《演义》出元人,而《陈简斋集》有诗云:“泊舟华容县,湖水终夜明。阿瞒狼狈地,山泽字峥嵘。”知宋人已先有传闻,故元人袭之。

朱子学当由词章始,迨注经籍,工考据,学乃大。专力道学,品高名高,诗为余事矣。顾其诗特佳,“击壤派”何足道哉!尝爱诵其句云:“东南望故山,上有玄烟浮。平生芝侣,寂寞今焉俦。朝游云峰巅,夕宿寒岩幽。为我泛瑶琴,泠然发清讴。”

马龙为吾滇穷州,文艺颇锢。阮元声父子后有杜诠,官仁怀县,亦铮铮者。杜题路南杨光禄以成《忠节录》句云:“云颓雁叫晓山雨,日落鸟啼秋柳烟。”阮氏无此佳句。

《忠节录》乃傅岩溪张月槎徵诗,以表扬光禄,其后人续徵以成书。如齐次风、汪师韩诸作,最为高爽。次则河阳张大令圮五律:“何处哭英雄?黔山惨淡中。二难全大节,五纸尽孤忠。猿啸婴城月,鸱号玉岭风。至今青史上,犹纪战袍红。”石屏周广文锳五律:“奸吏殊堪恨,偷生未即生。何如忠耿耿,长此气盈盈。归印原怀主,投书为救兵。同胞皆碧血,一一共丹青。”保山杨通政如松七律:“前代孤忠荷帝徽,身先擒逆肃戎威。守城绩既标铜柱,司马情甘卧铁衣。氛祲边南云万里,戈矛毕卫阵千围。婴锋苦拒连枝殒,祠表吾宗气自巍。”光禄弟兄殉毕节事,详《明史》本传。人不藉诗传,诗乃藉人传也。

沈归愚云,初唐应制多谀美之词,况当武后中宗朝,又天下秽浊时也。众手雷同,初无颂不忘规之意。夫应制之体,本不足以见高格,况以太平公主、上官昭容等主持其事,风雅扫地,不待言矣。盛唐以来,右丞、嘉州、少陵可谓奇杰,而《大明宫》诸诗,仍不脱应制习气。宋之欧、苏亦大才也。欧之《三日赴宴》、《内直对月》、《明堂庆成》、《群玉堂赐宴》,苏之《春帖郊祀》《庆成》等诗,殊不似他作自然。沿及明代,杨东里等竟以台阁体传,又其次也。

先四兄资政公二十丧富夫人,夫人之叔莘畲名训德,书联慰之云:“岂有蛟龙愁水失,更为鹰隼击秋高。”本义山句,倒后二字易“无”为“为”,心事宛然。

宜良孟氏《一门双节图》,严秋槎广为徵持。陈鸣玉诗云:“夫死不能生。幸夫犹有子。有子可承宗,抚子不敢死。衣食费经营,女红仗十指。劬劳十八年,成立母心喜。特为聘淑媛,婚姻烦媒氏。一朝儿童殇,母心悲不已。凶耗到深闺,誓以《柏舟》矢。血泪洗铅华,缟衣易罗绮。纺绩愿终身,为姑奉甘旨。姑曰儿何辜,媳谓当如此。如豆一灯寒,机声风雨里。天欲彰其孝,姑病几不起。市药无余赀,刲股或可恃。岂为欲沽名,只自行其是。潜德无不彰,哀感动邻里。叹此共姜贤,可再双璧拟。严氏有高汪(明大学士李东阳题其堂曰双璧)。孟门传许史。后先相映辉,贞节扶纲纪。”鸣玉为宜良作者,其乡后学许秋田孝廉钞示余,余求其原集,刊入丛书,孝廉诺之,未几而孝廉以病卒矣。孝廉文学优秀,思之怆然。

孙铁州书兼众家,画工花鸟。或议其不工词章,录其七绝云:“一梦荒唐结后缘,凡心尽处见诗仙。始知不是梅花影,酿出香云补画禅。”滇池西南涯有观音山,山有寺,铁洲题七律今犹存。信哉!诗逊画,画逊书。

乐山著《冈村诗集》,意境幽深,诗格特峻。《咏菊》云:“一枝潇洒故园中,酒友诗朋自不同。直待众芳摇落后,犹堪独立战西风。”诗品见,人品亦见。

李太史坤,诗笔蕴藉,味美于回,顾亦有以质朴胜者。如《乡泪》四首,情真语挚,远之轶少陵《羌村》,近之比南园《长风》,不必谓今不古若也。官京日同谒赵忠愍祠,相邀联咏,太史首唱云:“生不得附东林党,死不得赠南都谥。”一时作者咸为阁笔。继又云:“催科政拙抚字劳,内迁阳城为谏议。”又云:“真龙已系白练翔,骢马还教黄巾避。”用事入化,已见雅赡。又云:“遗骸藏此近百年,腹痛罕来黄鸡祭。松楸枯尽万莱满,破屋数间枕萧寺。都中昔绪枌榆社,庑下尚留《琅琊记》。款署九降大司徒,其年改称曰顺治。表忠肯作赵抃言,封墓早拜章皇赐。亦知桑梓极关情,多恐熏莸不同器。”如干将光芒,上腾牛斗。虽不满于王瑞简。而出以曲笔,余以为忠愍祠中自来无此作矣。因不肯再作,仅题一祠联云:“生气凛然,向阶前古柏摩挲,树犹如此;吾道南矣,望罢中故山迢递,瑰兮归来。”(按《思亭诗钞》刻此诗“拜章皇赐”作“商客例”,殆厚安于辛亥后自改,“商客”与封墓不贯,不如仍旧,或仅改下三字为“周丰赐”较佳。)

竹轩先生《不冷堂诗》搜存于《滇南丛书》中,樾村、厚安谄公皆极重之。后复得数十篇,见《尚志杂志》。近又见先生手迹有《题龟鸿堂诗钞》四诗云:“凤凰池畔五侯家,灵鹫峰前万里赊。不为承颜云彩下,何来吟兴点苍赊。”“寰区游遍境西南,山水锺灵次第参。闲话俨同诗警绝,欲呼龙女当经谈。”“非徒佳致咏翩翩,蔽芾棠阴有象贤。福禄重申思沐氏,一家功德尚留滇。”“琼草写就字婀娜,沧海珠光照洱河。杰构高标双塔峙,拟镌文石老岩阿。”又《和松山》二诗云:“文字知交缔夙因,阮公青跟感沈沦。恐妨蝴蝶飞阶去,末秩曾教作上宾。”“《阳春白雪》郢人讴,冷雨青灯破客愁。最见性情肝胆处,清吟半是为朋侪。”先生不以诗名,而诗格老成如是。恐其散佚,亟录存之。

吴学使存义提倡风雅,有功吾滇。余见激江顾明经文彬《东林吟草》一卷,山林之作,瑕瑜不掩。学使评点极公,且亲鲁其眉云:“合观诸作,才情奇越,笔致古拗。如珠佳句,美不胜收。然有疵瑕未尽处,再捆为整链,定是滇南第一大家。”其爱才劝学之心,可以想见。今录《东林》诗数首,以证学使之言。《自太华归》云:“石磴盘空下,轻舟载月眠。江帆风信好,南渡老龙泉。”《三清阁》云:“风犯危阶浪后先,廊腰桴角耸云天。黑山撩倒诸酋穴,逆水浑流大夏年。飞合铃摇于涧两,孤城塔隐万家烟。披襟更忆迷途险,醒酒濡毫画米颠。”《作文》云:“不离古人规,不受古人羁。古人何所学,工意复工词。今人非无美,古人非无疵。泥古不能古,终为古人欺。”《与洪梅坞舟次高峣》云:“江翻雪浪石沈鲸,学士丰标隐约清。短棹犯霜风一片,孤蓬受月夜三更。云缠沙雁洲无迹,恨奇秋虫树有声。漫话碧峣仙客像,当前即我未分明。”

庚戌岁,虚斋师至沪,余迎游西湖。千秋名胜,一叶小舟,师弟对语,未知较元礼、林宗何似。而鸿爪雪泥,如烟如梦,唱和之诗犹在,备录之以志不忘。余诗云:“三潭明月三潭水,卍字阑干卍字亭。好是放船寻白传,依然载酒问《元经》。荷开北渚千重艳,云敛南天一片青。四十八年游屐在,孤山鹤梦几回醒。”师和诗云:“故人相待西湖上,共访孤山放鹤亭。昨日鲤书君又报,昔年鸿迹我重经。别来无恙渚莲白,依旧有情堤柳青。云水乡中几鸥鹭,忽然高唱梦都醒。”

七绝以太白、龙标为极,已成千古定论。余谓“烟笼寒水”、“嵩云秦树”,飘逸顿挫,别一胜境,樊川、义山当并列为四家。空同、迪功、于鳞辈能为王李,不能为李杜。惟阮亭诸作尚庶几焉。或有以造句胜者,如放翁“江畔声声猿鸟悲,隔江便是屈原祠。一千五百年间事,只有滩声似旧时”。有以俚质胜者,如放翁“斜阳古柳赵家庄,负鼓盲翁正作场。身后是非谁管得?满村听说蔡中郎”。有以纤细胜者,如萨天锡“清夜宫车出上央,紫衣小队两三行。石栏干外银灯过,照见芙蓉叶上霜。”有以气势胜者,如郭定襄“甘州城西黑水流,甘州城北黄云愁。玉关人老貂裘敝,苦忆平生马少游”。此唐四家具体而微。

少时读明《雅颂正音》,喜丹阳顾利宾(观)《过吴淞》律云:“吴淞三万六千顷,震泽与之俱渺茫。鸿雁一声天接水,蒹葭八月露为霜。轻风漫飐渔榔笛,落日偏惊估客航。我亦年来倦游历,解缨随处濯沧浪。”评云:“生动深细,少陵家法。”又读《玉山雅集》,喜高则诚(明)《宿诜说公房晓起》五古云:“晓雨池上来,微风动寒绿。幽人睡初起,开窗见修竹。西山带层云,隐隐出林木。境寂尘自空,虑澹起常足。独坐无与言,流泉下深谷。”评云:“洒然而来,悠然而止。陶韦之遗。”读《唐人万首绝句》,喜刘长卿之“猿啼客散暮江头,人自伤心水自流。同是逐臣君更远,青山万里一孤舟”,郑谷之“扬子江头杨柳春,杨花愁煞渡江人。数声风笛离亭晚,君向潇湘我向秦。”评云:“味此数诗,不敢专翊青莲、龙标也。”

吾滇文献大家,当以荔扉先生为冠。《通志》称先生著作等身,今惟传《滇系》与《荫桩诗话》。其诗文集亦无全本,仅凭《嗣音集》诸书搜补之。《志》又称其笃桑梓,滇人过访,馈赠必厚。而先生竟以耳聋罢官,老居皖中,卖文为活。身死之日,赖张培南太守送归其榇。先生诗云:“生有文章惊海宇,死无骨肉送泉台。”又云:“一死尚多难了事,百年犹是未归人。”真可伤也。(据《滇志》,或曰此他人挽荔扉者,待考。)我辈后学,何以报之。曾记修《清史》,日与史馆诸人商之,列先生于《文苑传》。缪江阴云:“宜入《循吏》。”余曰:“滇人入《循吏》,有寄庵、月川诸先生,独《文苑》无人,以先生当之,无愧色矣。”众以为然,因录公诗而及之。

古人谈诗,以温飞卿“回日楼台非甲帐,去时冠剑是丁年”,先言当时,逆挽前事,最为变化。按:李义山“此日六军同驻马,当年七夕笑牵牛”,窦叔向“去日儿童皆长大,昔年亲友半凋零”,皆此一类。然以较老杜之“露从今夜白,月是故乡明”,相去万里。

老杜《羌村》诗:“晚岁迫偷生,还家少欢趣。娇儿不离膝,畏我却复去。”钱南园《远家》诗:“诸弟出营食,顾见蓬头妻。弟妇拜且却,小妹娇还啼。”两“却”字真情毕肖。

诗有以俚胜者,“初七及下九,嬉戏莫相忘”,想见姑嫂之乐。“糗粮常共饭,儿孙每更抱”,想见田家之乐。余如“日入室中暗,荆薪代明烛”,“野老念牧童,倚杖候荆扉”,“看春又过清明节,算老重经癸巳年”,“吏民莫作官长看,我是识字耕出夫”。清白如话,必经百炼,始到此境。

昔人谓刘文房《过贾谊宅》诗:“秋草独寻人去后,寒林空见日斜时。”乍视之,写景耳。以贾赋迁史考之,“人去”、“日斜”皆切贾生,用事何超妙乃尔。考文房又有《使次安陆寄友人》句云:“孤城尽日空花落,三户无人自鸟啼。”“空”、“自”二字与老杜《蜀相》诗同用《史记》“楚虽三户,亡秦必楚”,真沧浪所谓“水中著盐,饮水方知盐味”。宋人学唐律多宗少陵,明人学唐律又重东川、辋川,而皆不道及文房。岂误于“五言长城”之评,遂忘其七言耶?

少亮同徵乃竺生介弟,优于政治。金陵一识,燕台再会。相契非常人比。余《咏金陵》句云:“六代魂归湖上草,三山翠落雨中秋。”又云:“春水新添二月绿,好山犹剩六朝青。”少亮亟称之。少亮诗不多作,而为之辙工。录其《和仲先中丞韵》云:“大厦原知独力难,孤忠耿耿寸心丹。一篇陶令赋《归去》,三策贾生谋《治安》。尽有烟霞供啸傲,却因楼宇忆清寒。五湖未是忘机地,欲作吴山立马看。”湘云翘首,故旧依依。遐景幽情,谁能遣此。

吾友镜棠,在经正书院同砚。吟咏之暇,时复中酒,翠湖柳阴,一尊兀兀,同人羡之。其讲西学,在风气初开时。虽不嗜诗律,而出口成章,芷江亦称其捷。有《和人游西山》诗云:“书生也作凤龙攀,诗和西南石室间。冒雨来寻修竹径,携云直上太华山。昌浦节内行将别,莼菜乡中梦已还。杯酒纵谈经国事,筹边时虑汉兵孱。”镜棠著有《滇中轶闻》一书,备述稗闻琐事,颇类《虞初》、《齐谐》。时复聚饮,狂态犹昔,而鬓毛俱斑矣。

瞑雨将夕,一舸西泛,草满新涨,碧峣暮烟。偕友人入升庵祠,抚寒泉之碣,寂坐移时,心与境逸。祠左壁有康熙庚午碑,宛平王照撰,云升庵初戍雁门,后戍滇,即虚斋师所谓“一窜雁门北,再窜彩云南”也。石有许宏勋诗碑云:“赢得千秋后,高峣庙貌崇。”谢琼诗云:“万里心悬滇海月,百年梦断帝城钟。”诗虽未雅,韵事足传。

二十曰廿,三十曰卅,四十曰,见《说文》。而古人亦多用之。惟廿本音匿,入声,而俗读念,去声,遂有误念字者。商贾则可,绅先生难言之矣。考竹垞《词综》,宋政和士人词有《赠妓崔念四》一阕,词中隐含二十四之意,误念为廿,实始宋人。

朱文端公尊,一代名臣,世传其停捐举人一疏,言人所难言。诗不甚传。余见其赠戴云帆侍御联云:“考礼曲台无方政,官水部有诗名。”亦颇切合。盖侍御本官工部也。吾屏朱根石茂才鸣贞,性嗜讲学,余少时最蒙其器赏。尝告余蒙师某云:“不意汝门下竟有此人。”又尝跋余家藏帖,颇有逸致。诗亦不传,惟记其贺余游泮联云:“九重逵路观联步,千佛名经顶暮年。”足见倾倒之心。余何足倾倒哉?特以见前辈爱才之雅,并勿没其人也。

鸣矣河属安宁,陈虚斋师、王仲瑜丈居之,改为明夷河。余于乙卯春访两先生,得诗云:“明夷河畔绿参差,半是桑枝半柘枝。牛背归鸦春水外,犬声如豹夕阳时。醉乡王绩逃真隐,汉腊陈咸寄孝思。一片连然山上石,淮南应刻小山辞。”师赠余六诗,其一云:“雨过云未收,微月不能白。巷曲闻犬声,款扉来嘉客。知是卧雪子,访我入芜室。草草具杯盘,灶烟缭檐隙。坐语忘夜深,但喜慰睽隔。儿曹强解事,为君拂床席。却恐不成眠,乱蛙号四壁。”其二云:“王子东隐,蒋生三径开。各藏一斗酒,留待故人来。故人亦已来,欢言倒饼垒。醉余索妙笔,邻里惊高才。墨如黑雨洒,纸如白云堆。须臾数十幅,腕底奔蛟螭。归座贾余勇,拇战交喧う。岂曰纵狂饮,嘉会无多时。”以少陵变化之笔,达彭泽恬适之趣。余不悉录。蒋生指鲁丞言,河畔设教,亦能诗。不及四年,萑符害起,师与丈仍徙入省。所谓“嘉会无多时”,竟成诗谶,令人惘惘。顷见《兰社吟》一集,皆陈王两家子女之作,斗角钩心,卓然风雅。师题七绝云:“与君稿项卧河滨,别有风流迈等伦。扑笔仰天发狂笑,两家儿女尽诗人。”丈和作云:“至竟相从颍水滨,洁身不废此彝伦。少陵痴女王妇,也付《周南》传里人。”当沧海桑田之日,而寄意如此其雅。人以地传,地亦以人传矣。

段君念松,剑川后起之杰也。弱冠弄翰,卓荦观书,著书尺许,颇与古会。有集选。《题倪蜕翁草堂》诗云:“脱冠谢朝列,归鸟赴乔林。从容养余日,春酝时献斟。寒风振山冈,百籁坐自吟。流波激清响,玄云起重阴。而无车马喧,时闻樵采音。问君何能尔?黄屋非尧心。”又有《宝珠山》句云:“幽人一去不复还,碧水青山谁是主。”深情雅韵,依仿古人,洵不易才。念松常从余学诗,余则何敢。撰句以赠云:“敢言天下无难事,尽读人间有字书。”盖以亭林、竹垞期之。

何玉山太史朗,积学早卒。卒后十年,中州彭太史家屏来宦滇中。玉山之子谒彭,彭以长歌纪之云:“昔随丽仙簪彩笔,快写大罗天上歌《霓裳》。是时建州何逊最早莹,红笺姓字流传香。诗卷奔腾涌滇海,墨烟森沉落点苍。同时万扬皆杰士,(谓寅清瑞城。)岸巾横策气慨慷。又间无忌似其舅,月槎先生南中首。相如嫡派盛览传,许叔文章史迁偶。风吹燕京十日雪,马蹄不肯寻故辙。两戒河山黯去留,万里云霞照离别。归渡拂邛竹,我亦抽飘楚吴出。鸿飞不到西南处,青枫作瘴春霜雨。图画定留金碧山,钓竿长冷珊瑚树。三十一年如手攉,宦羁新向郑乡托。故人零落半晨星,夜静移舟悲大壑。褰帷令子来修谒,白眉罗列英姿发。瑶琪树称佳儿,孝友雍和意所折。转忆探花联辔时,短发频搔神更结。刺桐幕下一携手,劝子屡尽杯中酒。世业家声益衍扩,翡翠明珠会收取。何况祖舅鲁灵光,晚年词赋老更苍。百台虎观多典故,抱经问字清昼长。秋飚高凉扫石径,桂粟松子落庭床。焕岭<厂垂><厂义>郁远翠,龙湖沧波流寒气。南归若见月槎翁,道我凭轩日相忆。”诗在台阁体中未为上乘,较月槎《过玉山墓》诗,霄壤分矣。

贵阳司炳(煜),兹刻《宁拙堂诗》十卷。胡宗武太史谓“奇横排募中具有冲淡气”,亦近人之嗜吟者。有句云:“予本田里人,荷犁田里间。播种初春日,耘苗长夏天。秋风动天末,黍稷秀陌阡。朱颖何离离,黄云何鲜鲜。”词直而意闲。“阡陌”二字倒用,虽未惬心,然遗山用“宇宙一仰俯”,曼硕用“鹿糜行处有”,古人且然,亦不必苛求今人矣。

元周伯琦《天马行》云:“川珍岳贡皆贞符,神驹跃出西洼水。拂郎蕞尔不敢留,使行四载数万里。乘舆清暑滦河宫,宰臣奏进阊阖里。”又云:“我朝幅员古无比,朔方铁骑纷如岂。”又云:“远人慕化致壤奠,地角已如天尺只。神州苜蓿西风肥,收敛骄雄听驱使。”诗仿《丹青引》而笔致逊杜尚远。考其诗序曰:“至正二年岁壬午,七月十有八日,西域拂郎国遣使献马一匹,高八尺三寸,修如其数而加半。色漆墨,后二蹄白,曲项昂首,神俊超逸,视他西域马可称者,皆在<骨禺>下。金辔重勒,驭者其国人,黄须碧眼,服二色窄衣,言语不可通,以意谕之,凡七度海始达中国。”按其词意,拂郎即《明史》佛郎机,今法国也。中国旧史,凡远人之来者,皆以贡献为名,无足怪。

陈白沙《崖山》诗云:“镌功勒石张弘范,不是胡儿是汉儿。”言之绝痛。考弘范,定兴人,字仲畴,武略固胜,即文词亦非庸庸。其《忆旧》《临江仙》词云:“千古武陵溪上路,桃源流水潺潺。可怜仙侣剩浓欢。黄鹏惊梦破,青鸟唤春还。 回首旧游浑不见,苍烟一片荒山。玉人何处倚阑干?紫箫明月底,翠袖暮云寒。”深得宋贤骨格,胡为乎人与宋贤相反耶?

嘉应廖叔度(道传),京师同学旧友也。游滇大观楼有诗云:“云山如画合催诗,万里人来把盏时。东亚此间添里海,南溟以外有天池。乾坤轩豁开襟抱,洲岛苍茫点局棋。凭吊楚威兼汉武,神州辟土好男儿。”又《游莲花池》七绝四首之一云:“小艇睛漪漾碧天,凌波不见水中仙。西施果在西湖否?合补湖心映日莲。”自注:“池中无莲,相传陈沅沈此,故戏及之。”又《游西山》七绝四十首之二云:“泼刺银鳞出网初,停桡唤酒撷湖蔬。不妨长作滇南客,饱啖滇池金线鱼。”“三多四德泽流长,亲教佳儿冠玉堂。二十七言山并寿,夫人八座女汾阳。”自注:“同学袁树圃提学曾奉其太夫人游山,篆刻二十七字于石,有‘与山水寿’之语。适读太夫人行状,福德并茂,人称为女汾阳,洵可纪也。”按叔度原稿一二句作“六珈四德永垂芳,五世三多集一堂”,称扬无德,寸心感佩。拟诸宋芷湾以嘉应人而喜为滇山写照,有过之无不及也。

子山赋“秦中水黑”,少陵诗“紫崖奔处黑”、“片云头上黑”,用“黑”字皆不著力。子瞻诗“是时江月初生魄,二更月落天深黑”。雪樵兄曰:“善押黑宇,妙于著力。”曾拟有句云:“北风吹沙漠,秋云晴天黑。”兄颇自喜心。易安词“守著窗儿,独自怎生得黑”,愈著力,愈奇险。张正夫所谓“黑字不许第二人押”,是也。(朱竹垞曰:“千年老木风怒黑。”此黑字亦佳。)

杨文襄公宁夏奇功,《明史》载之甚详。尝有诗云:“臣本铅椠儒,岂不念除凶。功成枯万骨,生意随秋蓬。而况兵家事,胜败谁能穷。设险有明训,著之《易》《象》中。沙场四百里,深堑连高墉。一劳还永逸,誓以输愚衷。云胡晓晓者,计不究初终。作诗俟君子,庶几希后功。”又诗云:“塞上边尘嗟未息,胸中兵甲愧无能。刍粟山积君休羡,民力年来已不胜。”吾屏罗际叔孝廉会恩评之云:“公胸中兵甲不让希文,而犹谦言未能,真相臣之厦也。”余谓公之武功专在防守,法希文而戒稚圭,升庵称其“四朝元老,三边总戎,出将入相,文德武功”,不虚也。公诗中屡屡有避谤之意,《制府杂录》云:“灵州边堡壁间有诗云:‘堪笑书生无勇略,演营习阵日纷纷。”,乃才尚书所作。才后殁于阵,然则才诗之“书生”指公,公诗之“哓哓”指才。千秋定论,当付之后人。(《制府杂录》文襄著,《云南丛书》馆刻本。)

云龙王旋乾字旋乾,与蔡兴宗字兴宗,爨宝子字宝子,同一古义。少有膂力,举石鼎而舞之,至百步外。五十青衿,年八十六布履登山如少壮时。服一冠终身不易,人以其黑相笑者,旋乾戏答以诗,有句云:“胸藏墨万斗,薰染周身黑。”可见其粗直之概。

小儿佑为教习于云南高等师范,闲以诗课其徒。余见有李生福开《秋兰》诗云:“秋风凫凫,落叶菲菲。白露初降,兰发其辉。驱车空谷,微风馥郁。言采其英,君子在目。君子至止,我心则喜。悠悠予怀,何时可止。”王生克宽《咏史》诗云:“兰茎虽秀,难以为梁。大名虽容,难以处常。伍胥怀愤,远窜异邦。青蝇肆谗,尸体浮江。忍哉武安,长平之坑。岂曰无报,杜邮自鸣。贤矣赵母,知子无才。赵王不从,卒免祸灾。嗟彼留侯,古之哲人。辟谷远隐,全名保身。”余生文德《秋雨感怀》云:“檐雨如绳云如烟,深夜独坐愁不眠。衡阳飞雁何时旋,乡音遥隔今一年。朱火萤萤溪桥边,虫声唧唧连复连。无限幽怀心自怜,我欲高歌和《太玄》。”儿辈善《选》体,故其教人之效如此。闻诸生皆年未弱冠,后望无穷,尤可喜也。

叔度游滇五十日,成诗数百篇。马工枚速,兼而有之,岭东近今逸才也。最其诗为《滇游草》,属余序之。有留别余诗四章云:“山海五千里,云南直上天。观风来季札,馆客得坡仙。局长安感,昙花大学缘。苍生在何处,相颅各中年。”“忆昔京华日,曾推国士风。群空冀野北,笔障浙潮东。远梦滇山碧,残阳越岭红。书生难已乱,感慨桂林同。”“南国翩然返,花间奉板舆。龙湖游钓近,锺阜雅谈余。方朔狂沈陆,相如病著书。对君惭历碌,梅水冷樵渔。”“村老羁萍迹,严公助草堂。行藏介夷惠,文惠绍钱王。家俭诗篇富,身闲岁月长。迟交仍遽别,昆浦极葭苍。”“家俭”十字虽愧弗克当,实知己也。又有《唐总裁捐资助建孔教会堂赋纪》诗:“于圣承天,首出洪荒。道参两仪,德耀三光。立我人极,振天之常。济时小康,化世大同。赫数千载,洪延寝昌。京省崇奉,巍峨宫墙。越大九州,群教旁行。维我儒教,诸夏大经。爰谘亿众,宏建圣堂。首于京师,次暨省邦。载阐至道,范濡群生。侯谁赞之,滇有唐公。昆湖泱泱,洙泗气通。我歌用,诞告多功。”四言古拙,直追东汉。韵通东、冬、江、阳、庚、青、蒸,盖从苗仙麓说。

叔度有赠杨君霞生句云:“君房言语妙天下,徐邈酒杯中圣人。”确切霞生身分。霞生答诗有句云:“无酒何尝能学佛,有家原不羡封侯。”适合霞生口吻。霞生浙中名孝廉,宦滇十载,与余契,故佩之。

厚堂同年持其封翁伊村《述怀》诗十首墨迹,属余为跋。乃封翁甲辰夏在顺宁修志时作也。时厚堂已登黄甲,而诗意真挚刻苦,今之古人也。录其第三章以传之。诗云:“父母危难中,死生子在手。茈湖凤羽乡,叔弟灵胎剖。汤饼甫临期,贼来复奔走。细弱负需人,弟婴仍母负。茧足万千山,父行常迟后。今日遗子孙,舆马丰消受。”

念松《除夕》诗云:“回首光阴又一年,声声爆竹耳边传。可怜千里云山隔,无限乡思夜不眠。”本于东坡“晨鸡勿唱,坐久烬落”之意。余甲辰除夕有诗云:“无端怨年短,迟迟漏声转。愿告五更鸡,三唱今且缓。”又云:“无端怨年长,漫漫殊未央。愿告三足乌,一跃升扶桑。”盖当日别有进取之思焉。诗为五古十六韵,今不存稿。

段又谷云:“读毕遗山全集,不如梅村多矣。”余闻而骇之。近见叔度,则以梅村《圆圆曲》凌乱深晦,即传诵之“痛哭六军齐缟素,冲冠一怒为红颜”,亦訾议之。余谓梅村之诗,自较遗山为逊,然沈浸功深,纷披古藻,亦一代之杰也。《圆圆曲》实非佳作,不必为讳。又谷京邑困顿,下世十年,感忆其语,愿谈诗者审之。

光绪丙戌,古抑兄得《桐花馆诗集》一卷于市肆,乃江陵陈端玉手抄稿。端玉字蕴山,号素子,姚春木弟子也。唱和之友,则武陵龙小(云)、呈贡孙菊君(清元)、吴门潘燕山()。此稿有江西余巨伯(枞)评点,屡称其肖中唐一派,亦个中人语也。《春风辞》云:“晨风吹花开,晚风吹花落。花落与花开,春风无厚薄。”(秋辞)云:“秋月晓犹白,秋云晚更轻。秋风何处笛,日日弄秋声。”(寻友)云:“明月生云江,孤舟横古渡。幽人不可寻,梅花满江路。”《塞上曲》云:“绝塞雪漫漫,飞空压马鞍。夜深犹有敌,战苦不知寒。风老鼓声死,天低烽火干。将军重奇绩,何日斩楼兰。”《登洪山浮图》云:“一塔划岚翠,高凌霄汉间。中天临楚甸,九水滞江关。下界人声寂,空林梵语闻。愿资龙象力,长此静心颜。”《访桃源洞》云:“古洞秦碑在,仙源何处寻。桃花原无意,渔父岂知心。未信尘寰隔,空间流水音。登舟望明月,惆怅此烟浔。”《惕志》云:“人生世间,寒不得衣,饥不得食。人生意,安可期,吁嗟寒与饥。但使不为生后嗤,生前饥寒何足悲。”《有所思》云:“我所思兮洞庭渚,浮云蔽日深复深。欲觅君兮何处所?何处远别离,独宿长夜梦见之。君之去兮不可以止,君之来兮何时?妾愿君心比明月,明月有时缺。愿为长江之水流不竭,天寒水落江出骨,何怨君来相决绝。”合观全册,古诗出入汉晋,律诗时近少陵、东川,实道咸间一作手,不当听其湮没。亟抄副册,寄海内同志,广为传之。

石屏苏女士增弟,杨允吉孝廉之室也。承其父梅岑之学,留诗一编,访录数首以传之。《中秋忆父》云:“独坐纱窗下,思亲欲断肠。虫声添别绪,月色自清凉。”《九日登山有感》云:“风光未改人偏老,时序依然节有情。嫩折茱萸插双鬓,不堪霜叶坠秋声。”又有《妇言》句云:“曾闻长舌诗人戒,纱幔何须要解围。”《妇工》句云:“漫将懒惰贻人笑,井臼荠盐亦女工。”皆善立言。

武人能诗,古以为奇。鄂王、定襄,擅名久矣。景宗“竞病”、斛律《敕勒》,则偶然天籁,不得谓之诗人。余友伯安有《军中杂咏》数十首,取裁经史,原本唐音。其最完善者,如《感怀》七律:“堂久别领偏师,万里巴山赋《载驰》。猛士如云瞻马首,春晖寸草愧乌私。蕉窗雨过焚香后,松径月邀把酒时。欲遣愁怀仍未得,又听五夜角声悲。”《由泸返滇道经纳永》七绝:“罢战归来赋《遂初》,渔樵闲话乐何如。阶芸自碧窗蕉绿,补读平生未竟书。”《新晴即景》五律:“宿雨新晴后,登楼览五华。旗飐临水近,寺远笼烟斜。翠湿山边树,红飞叶底花。夕阳闻画角,久戍亦思家。”“天下方多难,长安感奕棋。浮生原似寄,吾道竟何之。楚客伤兰佩,巴江唱《竹枝》。不眠天欲曙,凄绝乱鸦时。”句如:“征戍频年不解兵,飞鸿满地听长鸣。”“鲸儿横卷海腥来,鼙鼓声声动地哀。”工于发端。“宵深每听寒吹角,断吟髭句未成。”“泪落尊前悲说剑,功名满地惜吴钩。”工于结局。“百战久怜殷碧血,几人一出慰苍生。”“夕阳鸦影黄昏澹,腐萤夜飞白骨多。”则又工于对偶。盖伯安本文儒,班超投笔,不改夙业,文人能武,非武人能文也。

采臣方伯诗极敏悟,近则直写怀抱,不嫌其朴。录一首以见其概。“驰驱南北才三月,变幻风云已万端。窃国几伤王气尽,争城又见蜀氛寒。空烦筹笔怜张咏,差喜围棋有谢安。沧海余生无可说,歌筵相对独漫漫。”

中州人物近推右衡同徵,当试特科后召对便殿,谓南皮偏不晓事,项城不学无术,可谓直矣。外遥以后,阅历转深,今见其《赠聘三》诗:“呜咽中江入海流,知君清坐不胜愁。鲁戈过眼空三舍,宋铁伤心尽六州。”沈郁之致,不愧郁华高第。

铁山重游部门,有《除夕》七律云:“薄酒拚愁尽一觞,天涯除夕感流光。客中绿鬓经年改,市上人家饥岁忙。不腊几曾嗟国命,计时今又转春阳。寒灯挑尽终宵坐,犹自飘零滞异乡。”顿挫飘扬,诗境逼近遗山。

宁州林梦孝廉槐,壮游万里,喜为歌诗。由平淡入变怪,功候殊深。与近日空谈奇创而实未臻稳惬者,迥然不同。刻诗八卷,名曰《丹凤山樵稿》。其《翠湖杂诗》云:“麦花风过绿初肥,燕子桥边燕子飞。何处虹楼春色好,踏青人竞唤春归。”“湖桥烟重柳丝斜,深巷明朝听卖花。最好清明时节近,玉壶沽酒醉曹家。”“陂塘六月暗菰蒲,鹭渚鱼汀入画图。更向海心亭外望,荷花莲叶似西湖。”“故苑荒台柳尽枯,吴宫旧径冷榛芜。笙歌八载今何在?古树月明啼夜乌。”《夜宿龙泉观》云:“落日下西岩,夕阴生林莽。鸟宿带云归,钟鸣催月上。松窗夜气凉,竹径秋光朗。空潭云水澄,幽涧石泉响。踏叶鹿群过,兼果猿孤往。梅吟古韵清,茗话烦襟爽。境寂空尘梦,心清绝妄想。明朝五老峰,林泉更心赏。”七绝学梦得,五古学襄阳,锲而不舍,必传无疑。《关索岭谒武侯祠》七律押支韵,首句云:“盘空鸟道路岖崎”,道、路字不免复,崎岖字罕倒用。若改岖崎作,改路作步,似较无疵。况律诗首句可不用韵,只以老健出之。少陵之“为人性癖耽佳句”,崔颢之“昔人已乘黄鹤去”,右丞之“渭水自萦秦塞曲”,奚不可者。此殆少时吟咏,少师友之切磋,故不若老年诸作尔。厚安太史序云:“诗多近晚唐人,古律流鬯,律体清超。”知言哉!

赵玉峰先生《秋涛》诗云:“广陵作赋传枚叟,不识钱塘八月潮。乍见海门飞疋练,忽惊江岸卷轻绡。鱼龙尽逐银涛徙,舟楫时随雪峤飘。白马素车波上杳,灵胥意气尚萧萧。”盖先生抚浙时作。书为直幅,藏五溪刘广文兴邦家,余跋为“诗柔字刚”云。浙江之潮,世界称奇。余曾观潮于海宁大观亭上,纪之以诗,今亦不存,因此诗并纪游迹。

诗人学唐诗,空腔多,实力少。唯轻清一派,步趋义山、牧之,有可味者。如王阮亭句云:“好是日斜风定后,半江红树卖鲈鱼。”查初白句云:“白头浪里参差影,卧看江南雪后山。”

刘景韩中丞工于书法,虽《岣嵝》亦尝摹之,可谓嗜古。惟嗜之太过,属吏欺以其方,以誉书为捷径,可笑已。诗亦不弱,有《奇保安令二弟树义》诗云:“连理树高冈,落落凌云衢。尔我骨肉亲,缠棉与世殊。弱龄同鲤对,雅意好琴书。抗怀千载上,壮志两心俱。及尔氵位岩江,远隔天一方。三辅乱无象,屠毒肆鸱张。蔓延河与陇,寮き尽周章。独我白发亲,只手撑颓梁。三镇赖其利,挥戈殡搀枪。天水安旧堵,遗爱在甘棠。闻尔多类此,花种满河阳。毋以怠胜勤,及时抚雕丧。毋谓功未建,慎职自流芳。黄鹄腾远飞,知音世所稀。秋桂不我馥,投笔赞戎帷。朱轩映华日,终与素心违。亲者日以疏,昨是觉今非。慷慨登北邙,四顾莽苍苍。如何太行道,坂折九回长。安得履平平,骥骥策王良。千里一朝还,会面倾衷肠。白首永相聚,埙篪乐未央。”颇有轼辙直挚之意。中丞本保山人,后改原籍宣城。或议其依附合肥,当未必然。然京师旧例,凡外官知府以上,亦书衔条于会馆。中丞改籍之日,滇京官即碎其衔条云。

徐仲苓广文处藏担公画人,自题一绝云:“仲<疒它>叔<疒它>与季<疒它>,三个<疒它>々共一窝。偶尔相逢抚掌笑,直人何少曲人多。”确然真迹。今《滇丛书》馆刻本无此诗,当补入之。

曹子建《三良诗》“患”“叹”皆押平声。卢子谅《览古》、嵇叔夜《赠秀才》诗“叹”押平声(太白亦多)。左太冲《咏史》诗“振”押平声,实古音也。休文以后,韵书两收之,正见古人之慎。陆法言所谓与萧该、薛道衡、卢思道、颜之推、潘徽等商定至再,当即此类。

元江马宣臣书法盖世,而诗文不传。近见刘粹叔为元江令,辑其遗集,择录二首,以例其余。《寿黄继安》七律云:“楷模一郡士争趋,早向清溪作钓徒。白傅香山传九老,王家玉树羡三株。花开篱畔梅为妇,果熟山中橘是奴。纳履久思亲几杖,称觞遥进《九如图》。”《新兴道中》七绝云:“春来十日雨倾盆,晓起人家尚掩门。客路身游图画里,杏花春水绿杨村。”

右丞诗“远树依微远天外,夕阳明灭乱流中”,神品也。于石袭之曰“万屋参差江色外,片帆出入柳阴中”,便觉索然。释处默诗“到江吴地尽,隔岸越山多”,亦自简括。张昱衍之曰“于越地形绿海尽,句吴山色过江来”,又更下矣。许用晦诗“渭川故都秦二世,咸阳秋草汉诸陵”,又“鸟下绿芜秦苑夕,蝉鸣黄叶汉宫秋”,崔曙诗“河山北枕秦关险,驿路西连汉时平”,以秦对汉,已嫌习径,然自是陕西故实,不以为病。傅若金《咏沛公亭》云“四海久非刘社稷,千秋犹有汉精灵”,无论句法之浅也,即以汉对刘成何诗法?于、张、傅皆元诗人,其才力较之唐人,不啻倍蓰。

霞生见我《诗话》,书一纸以告我云:“曩在江北漕督幕掾,月校书院诗赋小课,有清河县童生迟道同,诗致极佳。如《咏髡柳》用渔洋《秋柳》韵,有句云:‘久无梳洗怜闺妇,空自婆娑拜梵王。’‘已分风怀同木偶,怎堪雪絮又蓬飞。’《柳烟》题云:‘夜雨池塘寒锁梦,晓风庭院淡留痕。’《蕉雨》题云:‘绿窗滴碎美人心。’《拒霜花》云:‘晓来帘幕如倾水,娇面沈酣呼不起。’皆凄丽可诵。惜未识其面,未知其字,亦未审其诗学所造,后何如也。寒夜偶忆,录尘先生《诗话》之选择。”余《诗话》何足数,而友人乐助以成书,愈不可不自励也。

滇水之见正史者,以滇池为先。咏滇池之诗,尚鲜绝唱。铁山有句云:“风月无今古,湖山此醉醒。”链而无痕,阔而不空,可传之作也。

黎山刻集,已见前卷。当其自蜀南旋时,得诗数十首,可谓自幼勤学矣。质于余,为点窜之。后生可畏,人才难得。示以门径,勉以深造,所谓平生不藏人善也。录其较佳者以奖励之。《风水桥》七绝云:“青青柳色映苍苔,云窟终朝几度开。旅况愁人最多感,风声流水出桥来。”《过蚊溪》句云:“十日薄暮过小溪,柳色青青荫长堤。崇山岭缺日未逝,野店人稀鸟乱啼。”又有句云:“绝壁猿啼雨。”亦可欣赏。

蔚儿近学作诗,《春初游西山》七律云:“龙门百仞入青霄,峰上楼台涧上桥。千步岩边花烁烁,三清阁外木萧萧。绿蓑人近秧田立,白浪天低草海遥。我向彩云堆里宿,碧鸡声唱是明朝。”较前稍有寸进,喜而录之。回忆余曩作《高峣》句云:“门外平畴远如立,塔巅危石怒将飞。”此诗“立”宇实本于此。

昆明马中校毓宝,战死中欧,中外称颂,亦近今一人杰也。哀挽之作,不啻千百。湘乡周君声汉之作云:“我闻伏波定安息,汉代军威震绝域。丈夫事业重疆场,何事鸡栖儿女侧。马生年少受专城,蹶刀顾盼三军惊。长歌曾作洛阳戍,匹马旋为广南行。沉沉杀气阵云幂,犬羊长驱肆侵逼。中华仗义入联军,上将简书飞羽檄。羽檄驰至彩云间,壮士宁为壁上观。奉命前驱不回顾,誓清妖孽斩楼兰。拔剑狂呼肃部伍,一朝浩气达天府。百万<豸罢>貅卷地来,石弩惊飞乱如而。衔枚持矛应渡关,存亡只系须臾间。横尸遍野照寒月,浑河流血增奔湍。松模江上西风急,哈门前进摧锋镝。旌旗影动白日昏,悲云惨澹天欲泣。拔山力尽势难支,一战再战终舆尸。四十万人同日死,白骨如麻相参差。指日联军齐奏捷,羽声乌乌地欲裂。废垒斜阳不见人,残魂尽化杜鹃血。吁嗟乎!人生自古谁无死,惟有忠义重青史。劝君莫谓秦无人,叔世偏多奇男子。况是天末古梁州,义烈纷纷孰与俦?为敌同仇拚一死,呜呼马君足千秋?”周君昔在日本,尝从余游,余愧无以益之。今录传其诗,亦所以传马君也。

夔举富藏书,敏文事,尤勤诗课。游西湖题诗壁上,人传诵之。诗云:“小别乡关便一年,旧游踪迹渺如烟。举家又到三潭上,一览湖山一怅然。”“理乱安危久不闻,窃钩窃国任纷纭。鸡虫得失何时了,坐对寒潭淡夕曛。”世浊独清,众醉独醒。古伤心人,同此怀抱。

滇之唐梅诗,研经尚已。冬晴山隐,伴花作仙,得一律云:“笑与唐梅语,新朝又几年。空山孤鹤宅,流水老龙渊。此树寿千岁,有花香一天。黄昏月在否,容我拟逋仙。”

癸卯宦京时,林太守绍清以南路同知入京觞咏。太守癸酉举人,字文伯。以颖悟算艺受知李文忠,会办德州机器局。旧闻其工楷书,今知其有用才也。太守喜为诗,词旨纤丽。摘其佳句入诗话中。《雨树村》云:“村妇担柴枝带雨,野僧卖酒瓮藏云。”《宿古寺》云:“伴佛并忘僧是我,纵怀合遣酒为兵。”《小圃》云:“竹阴筛月下,柳带结风前。”《夜坐》云:“山高迟月上,夜静入秋深。”《一线天》云:“涛翻终古雪,滩响半山雷。”《客中》云:“落日长人影,晨鸡短客眠。”《上寨》云:“疏灯摇破壁,瘦马残萏。”

刘太史荣黼守贵阳,政绩炳然。而言人人殊,可异也。归田后诱掖后进,著《榘堂课约》七条,《榘堂诗草》一卷。诗今不传,惟《大姚志》载其《五华山》五古七章,荦荦有奇气。其一云:“隆隆五华山,坤舆融结厚。上应正弧南,适当朱凤首。分野缠玉羊,进与天匮耦。所司在井泉,兼主食与酒。饮食需致颂,以鬼四星守。明视能察奸,东陵亦绳纠。法度号令明,奸宄无区薮。朱雀太明眼,干戈或罹咎。山灵养以福,富媪得枢纽。浑浑太露锋,镇静息群丑。大象虽可凭,地力实悠久。精气包全滇,万山效奔走。兴云为霖雨,膏润致庸阜。未闻人呼庚,常占岁在酉。息息与天通,造化如在手。五岳视三公,此则列群后。固由地望高,亦以能容受。西南地视坤,惟坤万物母。卑乃能承高,结体故培楼。圣人俭若愚,所以三不朽。”余多疵句,用韵亦杂,故不录。太史弟荣黻,廪生。咸丰九年避兵楚雄,逾年城陷,全家殉焉。噫!可传也。

经正诗友,厚安为冠,古仪、儒臣、小帆、芷江诸人,无不工者。勉斋年较长,长于文而诗亦不废。龙池柳色,相晤桥头。乐此余年,安知非福。间余著诗话,抄四首以示,余亟录入之。《遣怀》云:“鼎革归来勉到家,乾坤黯淡乱于麻。高堂幸有樽中酒,世事犹如梦里花。在手青囊须检点,逢人白眼漫咨嗟。黄冠野老诚吾分,且向书田学种瓜。”《赏菊怀古》云:“我来东篱下,爱此菊花黄。赏菊思古哲,渊明何能忘。渊明昔赏菊,岂爱菊花妆。爱此隐逸品,晚节留清香。爱此孤高性,秋来能傲霜。我今对此菊,愿与菊同芳。愿希菊之品,愿附菊之光。渊明如可作,执辔同行藏。”《赏梅》云:“岭上古梅开,骑驴踏雪来。林逋今不见,树下独徘徊。”《龙泉观谒薛先生墓》云:“古观寒潭百尺深,薛公坟墓立岑。碧波千载明如镜,照见全家忠蓑心。”勉斋,昆明孝廉,光绪末考吏部主事,清严不与流俗伍,品亦卓卓。

俞曲园和章一山《反正体诗》二首,有句云:“森开营垒黄山谷,曲合宫商白乐天。”巧合之至。家二兄戏仿之云:“立门暮雨自南来,山谷高高一土台。当口大田生粟米,空林天口喜容开。”余在京题一山册亦仿此体。皮陆之外,又辟此径。然而纤矣,今未存稿。

葛澹渊为金文毅师所著《太律》,世称杰作。有《宿云峨》句云:“手一编闲咏,耳万物于空。”凡五言诗句上三字一读者,“宅殷土茫茫,帝立子生商”,雄奇杰矣,后人效之,最难出色。如《古诗十九首》之“出郭门直视”,东坡之“幸未伤辄醒”,皆是也,况律句乎?

丹徒李惺初大令宦于吾乡,勤慎从公,喜为诗律。先太夫人及亡室之丧,大令均作挽诗四首。待我之殷,令人可感。有《翠湖赏月》五律:“万顷碧云稠,莲花作稻收。湖光寒不夜,人意淡于秋。望古思三侠,涵辉共九州。西山来爽气,多在小桥头。”余新居翠湖之滨,味其诗,不禁生蓬莱香案之思也。

陈耐寂侍御同居学部,时部署迁移,独余与徐莹甫前辈各长一局,分旧署而居之。余西院编译图书事较繁,前辈东院编官报人较简。耐寂有诗云:“春花适游观,秋花适独坐。徐子宫如僧,孤集一蓼可。袅袅束红花,偏后江湖堕。西风一参差,秋兴遄无那。夜雨孤榻悬,归梦常自柁。”全篇隽永,不止“官僧”句可发噱也。

张生铭慈以诗质余。年少英姿,勉而进之。其《寿父六十韵》有句云:“乡人纷纭来,络绎道途中。门外荷锄人,门内垂髫童。长揖问来意,瞻仰老人风。携手谢高情,低头拜寿翁。快事响爆竹,歌曲添鸣虫。此日遇天缘,大庆逢岁丰。”家人父子之乐,可以想见。生居大关,奉父命访余,并呈其妻学溥所作诗,亦多秀韵。其一诗云:“萧斋狭小如渔舟,卧听江声竟夜流。为念民生常有恨,因防国病每添忧。撤环愿效婴儿子,投笔难忘定远侯。安得金闺余俊杰,雄心也唱大刀头。”颈联有疏宕之致。又一诗云:“相思无奈奇乌丝,惆怅云天感不支。已痛无姑兼别母,未能作妇学为儿。吟诗久未拈彤管,捉句难教有妙词。立愿撤环悲未遂,寸心凄楚更谁知。”颔联深挚,尤不易得。又《吟雪》一绝云:“一夜北风紧,萧萧枕上听。梨花千树白,开遍短长亭。”又《不寐》句云:“栏外芭蕉窗外雨,同声相伴未眠人。”摘而奖之,冀其将来更进。

稚卿年少能文,诗亦隽水。有《月夜间笛怀毛元九》五言律:“云水亭前路,分襟又五年。衔杯珍重意,尽在早秋天。时唱《梁州曲》,空挥蜀国弦。尺书传彼美,莫道醉风烟。”“柯亭栽竹后,久绝蔡中郎。妙拍落凡假,新声增激昂。窗虚知树转,人瘦滞蛮荒。言念旋归意,因风共雁翔。”七言句如“荷风小透湘帘细,竹露芳回蜀簟凉”,琅琅可诵。

太白诗“半壁见海日,空中间天鸡”,是为五仄五平之句,非全篇也。何景明《大复集》有五平五仄诗云:“寒风吹空林,落日抱古冢。徘徊观陈踪,露下发忽竦。”虽全篇亦只四韵。杨文襄有十五韵长篇云:“春云骄难同,翔雪苦不足。寒声惊人眠,晓色夺我目。龙鸾交横飞,玉石两灭没。天开先春花,地秉不夜烛。沙场汤Ь翎,海鳄陆死骨。轻尘扬游丝,暗响递折竹。空林炊烟迟,近市酒券促。平增江山清,厚满涧壑欲。荒蒙包含,媵蜢赖斥逐。天心昭来牟,帝命走岳渎。欢呼驰黄童,瑞霭动白屋。行将登弦歌,岂止塞口腹。而予章缝儒,滥拥绣豸服。观风听民谣,稽首效华祝。休徵年年加,圣主万万福。”可谓极尽能事矣。大复本文襄弟子,此体殆有师法。张月槎集又有《效大复体诗,余幼尝学其体以自警》云:“高楼齐浮云,四望碧缥缈。鸾凤参差来,夜梦俗未了。田园甘荒芜,壮骥伏栉老。千秋垂荣名,力学苦不早。”较之文襄,愧不逮矣。

韦苏州五言古诗,妙不待言。“归棹洛阳人,残钟广陵树”,“落叶满空山,何处寻行迹”,“人归山郭暗,雁下芦洲白”,后生欲换凡骨,非熟味此类诗句不为功也。顾苏州亦有可议者,如“乐幽心屡止,遵事迹犹遽”,“终罢斯结庐,慕陶直可庶”。庶,庶几也。语气未了,不得以孔子“其庶乎”之言为藉口。语曰“爱而知其恶”,吾亦云然。

大错和尚《秋柳》句云:“旗亭折尽深秋色,砧杵敲残午夜霜。”又云:“玉关莫怨春风度,上苑先愁晓露零。”风致绝佳,刘寄庵以为杰作。原诗七律四苜,而传名远不如阮亭,可谓有幸有不幸。(大错即润州钱御史邦芑,余见其书款署大错、印署帮芑,《滇系》作疑词,可不疑。)

剑川罗宿,年少能诗,遽作古人,间者太息。见《梦仓山馆遗诗》,录一首以传之。《拟杜工部缚鸡行》云:“鸡桀鸡乱啼,奴惜虫蚁争缚鸡。缚鸡鸡卖不虫食,烹一鸡死奚为凄。鸡当就缚鸡知死,鸡释喙虫啄宁止。纷纷天地一杀机,弱肉强食何时已。”

诚斋诗近沈闷,人多笑之。顾亦有佳作,如“合眼波吹枕,开篷月入船。奇哉一江水,写此二更天。”又:“欲与东风说,休吹堕絮飞。吾行正无定,魂梦岂忘归。”吴自牧所谓不笑不足以为诚斋之诗。

陈元孝“夜半桥边呼稚子,人间犹有未烧书”,佳矣,考元人陈孚《咏博浪沙》有“如何十二金人外,犹有人间铁未消”之句。梁药亭《日本刀歌》“中国之宝不在刀,请以此刀归红毛”,佳矣,考香山《百练镜》有“乃知天子别有镜,不是扬州百链铜”之句。二公皆未免蹈袭,在他人或可存之,二公名家,何必有此。

上去声古多同押,鲍令晖《代葛沙门妻郭小玉作》押“锦、枕、寝甚”四字,盖犹是《三百篇》之遗。杜子美《悲陈陶》以“至”字与“子、水”并押,顾亭林《音学五书》谓“古韵不分四声,皆可通押”,是也。

《诗话》成数卷,率尔操觚,未自信也。女弟子游氏绍斌字学溥,大关人,有诗求正,并谢余前选其诗。诗云:“海内纷传晋阮家,竹林佳话久争夸。金闺何幸邀青眼,马帐无从侍绛纱。捉句才原疏咏絮,扫眉笔敢道生花。郎君御李叨光宠,赢得登龙借齿牙。”“管领骚坛笔一枝,爱才人竟有袁丝。敢叨斑管传佳话,终愧枯肠有妙词。画虎久教惭我拙,雕虫犹恐负公知。何年执蛰程门下,愿对春风坐几时。”游氏世有诗人,闻其姑亦能诗者。声应之雅,详为记之。

唐人多工七绝,宋惟介甫为冠。“午梵隔云知有寺,夕阳归去不逢僧。”“溪山树密无人见,惟有幽花度水香。”意境深远,在东坡上。介甫五言亦工,《半山春晚》起句云:“春风取花去,酬我以清阴。”《宿雨》起句云:“绿搅寒芜出,红争暖树归。”佳妙之至。

刘越石“花将面自许,人共影相怜”,豪迈人作软丽语,殊不相类。子山袭为赋句,“眉将柳而争绿,面共桃而竞红”,伏知道“试将弓学月,聊持剑比霜。”新而近弱。太白袭之曰:“边月随弓影,胡霜拂剑花。”殊觉后来居上。

祥云王地山名谦,老诸生也。朴学嗜吟,耄而不倦。有《智光钟韵》七律云:“东西南朔浑无外,唐宋元明历有年。远际流通青海岸,高时遏注彩云天。惊回梦幻风尘定,直闯禅关月圆。不是长鲸胡乱吼,秋冈稳作老龙眠。”书法学祝枝山,亦颇秀健。